【小楼十八陈酿】如星 (方邪真中心)
一 你不是他
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,当事之人往往不知道前因后果。事情来得太急,甚至没有考虑下一步动作的时间,一切只凭借最基础的本能。
好比现在,方邪真不知追命崔略商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,但他本能地抬起了手,握在剑柄上。
这是一个攻击的姿势。
对面的追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,他和方邪真许久未见,亦不知为何对方面露杀意,但本能让他当即双腿抵地折腰而下,轻盈又激越的气息随之擦面掠过,凉得让人头皮一麻。
两人只隔五步。
方邪真自外而入,追命从里而出,小小竹舍,狭路相逢。
“你不是他。”
方邪真一袭白衣已有些旧,沾满了自远而来的风霜和沿途经过的人间烟火。
他和追命已数年未见,但仍能从本能的招式应对之中,一眼看破。
这片刻空隙里,他已把握住了前因,接下来,眼前之人便要承担后果。
“慢着。”那人声音神态仍旧像极追命,显然是下过功夫的,可知今日之事绝非一日之计。谋划之人却算漏了方邪真的出现,更料不到方邪真一来便戳破了这计谋最大的依仗。
虽然他没算到方邪真,但并非不知方邪真——世上已少有功夫能快过方邪真的剑,亦少有身法能拼得过“万古云霄一羽毛”,所以他喊慢着,动作也慢了下来,单掌掌心缓缓向外抵出,看似是配合口中之语作出的动作,方邪真却立感四周犹如铜铅之水灌入,原本鼻腔胸膛出入自如的空气顿生凝滞,屋内凭空升起浓雾,一时之间竟有些看不清楚。
然而他不在乎。
方邪真持剑之手微动,脚步不退反进,身前数尺碧光游移,袭向那人伸出的手掌。
那人连忙撤掌回防,却不料剑气距掌心肌肤毫厘处时突然一分为二折向左右,只闻“砰砰”两声,原本紧闭的两扇窗户连窗带棂向外碎裂破开,饱含秋意的山风旋即扑面而来,四周凝滞阴郁之感一扫而空。
此时那人另外一掌又至,如狮虎利爪,抓向方邪真持剑的右腕,力道刚猛,势不可挡。
以力压快,犹差三分。
白衣剑客似一抹流云掠过,近在眼前,失之毫厘。
他能抓住的,便只剩一蓬剑光。
江湖传闻中,如诗一般的剑光。
剑光成诗,美得要命。
鲜血喷薄而出。
方邪真却极轻地“咦”了一声。
趁他讶异,那人以腿代掌,足尖扁平似铁铲,兜头兜面连踢数十下,招招切他胸腹大穴,又快又狠。
随着动作,被剑光割破的腕子上,鲜血飞溅满屋。
方邪真眼色略沉,剑招忽变,似闷夏急雨,叠连不断,将他逼至墙角。
那人脸色瞬间涨红,束发爆开倒竖,额头青筋凸起,骤然大喝一声。
轰隆巨响,整座竹舍乃至足下土地陡然震荡,桌椅移位,竹梁开裂。
疾退至门外,方邪真开口沉声道:“鬼黯眼,冚家铲,佛都有火。”
三招皆是少林弃徒风欲迟的成名绝学。六年前,他叛出少林,在河南路连犯十二凶案残害三十六条人命,穷途末路之际投靠辽人,侥幸自六扇门追捕中脱逃,至今不敢轻易在宋境之内露面。
方邪真挑起眉头。
他想到了另外几件事情。
从年初开始,太原府,中山府陆续有军将,官差,江湖人士遭杀害,现场无一活口,但从死者伤口死状来看,纷纷指向几个恶行累累仍旧逍遥法外的凶徒,其中便有风欲迟。
虽然但是,以这三招的火候看,此人并非风欲迟。
此处,亦不止一个假风欲迟扮的假追命。
因为此刻,他身后数十米处传来了脚步声。
足音轻盈稳定,气息均匀绵长,敌友未明。
二 你认识她
任廿一活了五十岁,用五十张脸杀过不止五十个人,当他脱下面具时,没有人认得他的本来面目。
所以他大摇大摆从容自若地从宋地去了夏辽金,最后被完颜宗望收入麾下。
今天之所以会在此,也是宗望的命令。
他要接走一个人。
来之前,得知这个人和大名鼎鼎的名捕追命乃忘年之交,他便自作主张易容成追命模样。
一切都很顺利,若不是方邪真突然闯入。
他颇有些狼狈。顶着追命的脸,更在狼狈之上显得尴尬。
以方邪真和追命的交情,必然恼怒,如何肯放过他?
愈行愈近的脚步声,却又给了他一线生机。
他比方邪真大了快二十岁,能拿出来唬人的手段,亦比方邪真的年纪老练。
只见他往前一步,双手大张,空门尽露。
此刻方邪真剑尖直指他心口,却再无从下手。
任廿一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,快得成了残影。
陀螺旋起微风,而任廿一张开的双手旋出的,是黑色砂砾。
小小竹屋里,腾起一卷毒沙。
这是鬼姥甜妞的看家本领:渡红尘。
五天前,太原伍家庄庄主伍拾岚命丧此招,太原抗金力量顿失一臂,危在旦夕。
与方才冒用风欲迟时太有不同,任廿一此时出手竟有鬼姥八成功力,不过眨眼瞬息,毒沙便卷至方邪真身前。
方邪真此时却退不得,因身后脚步已至十步之内。
退不得,便不退。
白衣青年纵天而起。
任廿一冷笑,手中毒沙亦随之漫卷上天。
毒沙如蚀骨飞蚁,团团将他困在其中。
任廿一的冷笑变成了狞笑。
他还能依稀看得见方邪真的身影。
一张出尘清悒的脸没有什么表情,眼睛紧闭,微微低头,似一樽爬满了鬼手在污浊中挣扎的旧神像,无人祭奉,落魄将塌。
仿佛感觉到到了他的恶意,被毒沙围困的旧神像突然睁开双眼。
然后化作一道绿光。
任廿一张大嘴巴。
他从未见过如此耀眼夺目的碧绿,炙热得像一团火,汹涌得如一片海。
这绿意带着盎然生机,坠落在他眼前耳边,丝丝点点,温柔得犹如初春甘霖。
原本围绕在方邪真周身的毒砂,被绿丝雨裹挟着,尽数落在了地上。绿光散尽时,灭魂剑尖毫不留情地洞穿了他胸口。
方邪真落地,任廿一断气。
如有灵性一般,那张脸上的追命易容也随之脱落,露出了他本来面目。
平平无奇,一身不甘。
身后脚步停了,方邪真转身。
蜿蜒的鲜血沿着不平的地面,缓缓淌向那人。
“你受伤了。”那人说。
方才方邪真使出销魂剑法第六式,千江有月,化一式为千剑,极细极利,无孔不入,破开毒沙网,干净利落地了结了任廿一。但自己终究还是吸入了少许毒沙。
“此毒药性剧烈且顽固,哪怕只剩些许,附着经脉之中,也可将运行其中的气血啃食殆尽。以伍庄主的内力,亦难逃毒手,最后肺脉枯竭而亡。方公子,切勿再凝真气。”
来人的声音跟脚步一样,不急不缓,柔中带韧,与他所猜测相符,是个女子。
方邪真用一根指头拭去唇角的血,问道:“你是谁?”
“我姓叶。”穿着浅藕色衣衫,气质温婉而面目普通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物,放在掌中。
是一枚四棱镖,他袖中藏着另一枚一模一样的。
只要在镖中心微凸之处用巧力按下,镖便会一分为二,中空可藏小条绢纸。
女子娴熟地打开飞镖,取出其中字条,递了过去。
方邪真接过,展开,眉头略略折起。
“竹舍危。”没有署名。
他把字条还了回去,掏出了自己袖中的飞镖,镖中同样有一手书纸条,字迹与女子手中那张极为相似。
“速救竹舍不醉翁。”同样没有署名,却在一角画了支小小的燃着的蜡烛。
“你认识她?”方邪真再次开口时,言语仿佛被那烛火焐热了些许,不再像之前那样漠然。
姓叶的女子点头,前行至与他并肩:“她是个有勇有谋的姑娘,虽然没有见过,但我很钦佩她。”
方邪真颔首,会意且赞同。
韦明明全家惨遭毒手后,他将她护送至她父亲好友处,便离开了。头几年还偶尔能碰上一面,但最近一年却是失了消息。
她对方邪真陆陆续续提到过一些事情,维持着一种疏远却不疏离的兄妹关系,是以他知道她的志向,她的能力,远不是当初那个柔弱的姑娘了。
当此兵祸烽火燃起之时,收到她的传讯,他亦能毫不怀疑毫不犹豫地赶过来。
“这药你拿着,日服三次,次日卯时行功大周天一次,再日服三次。如此循环四期,方能根除。”
女子往他手中塞入一瓶药,说着便越过了他,往屋内走去。
方邪真心中其实充满了疑问。
她的模样,像夕照下无波的湖水,而背影,却像风雨中无畏的孤莲。
这是两种完全相反的风景。
但如同不问韦明明在干什么一样,他也不在乎她是谁。
她身上有防备,但没有敌意,这就够了。
在竹舍的地窖,他和她找到了被迷晕捆绑起来的不醉翁。
老头子混了一辈子江湖,寂寂无名,然风骨端正,千杯不醉,更酿得一手好酒,追命因此和他成了忘年交。
沾了追命的光,方邪真也喝过不少他酿的酒。
他看向老头子倒下的地方——他昏倒之时仍旧不忘护着今年份的十八坛酒。
三 如星如烛
方邪真见到追命,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。
这三个月里,发生了很多事情。
死守了三年的中山府,在知府陈遘被部下暗杀后,终于沦陷。
被护送到江宁府的不醉翁也过世了,在得知陈遘身死中山府城破的消息之后,痛饮而亡。
没有多少人知道,他是陈遘的师父,亦是养父。
陈遘将中山府守得密不透风,金人强攻不成,便利用密探探得的消息,欲以不醉翁的性命要挟。
韦明明探得消息,递信于他和叶姓女子相救。
但最后,金人还是用手段挑得他部下背叛,将他暗杀于家中。
中山府军民奋力抵抗,血洒家园,仍难敌金人铁蹄,城破流离。
从尸山血海中趟过一遭的方邪真,一身白衣再也洗不干净。
而追命,也越发沧桑了,他端详着手里的四棱镖,感慨道:“四棱镖,是庆历年间密阁暗探的标记,韦明明的祖上,曾任密阁要员……难怪。”
这轮酒,追命讲了一个故事,故事结尾的时候,两人都喝醉了。
故事讲起来很长,可也能归于叶姓女子在离开前和方邪真说过的几句话。
“我辈虽渺小,当如星如烛,略尽微光。”
追命很晚才回去,捧着一个小小的药匣子进了无情的住处。
是夜,楼内灯烛彻夜未熄。
药香萦绕在伏案的无情手边,凉了又温。
他偶尔抬头看窗外,相隔千里,仍是同一轮明月。
Fin
韦明明的故事详见《破阵》
韦明明,韦衙内,强行cross over 《大宋少年志》
以及,有人猜出叶姓女子的身份了吗?
最后,时间线什么的,菜鸡已阵亡 TV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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